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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   四十年多前的涛雒镇,是这样的情景。    全镇共有七个村组成,在我少年眼里,涛雒就是密集得走不到头的老房子。老房子的屋顶多为麦草所苫,少有人家能在檐边加两趟灰瓦。有的屋顶麦草朽烂了,又无新草接续,就生长出巴狗尾一样的“饽饽指头”。院墙多用黄土版筑,或者用沼泽地里采来的“垡”,垡上还带着风干的野草。为防雨浸,墙头上压着马鞍形...

  一

  四十年多前的涛雒镇,是这样的情景。

  

  全镇共有七个村组成,在我少年眼里,涛雒就是密集得走不到头的老房子。老房子的屋顶多为麦草所苫,少有人家能在檐边加两趟灰瓦。有的屋顶麦草朽烂了,又无新草接续,就生长出巴狗尾一样的“饽饽指头”。院墙多用黄土版筑,或者用沼泽地里采来的“垡”,垡上还带着风干的野草。为防雨浸,墙头上压着马鞍形的青瓦,更多人家只是用稻草拧成结儿并斜向两侧泄水。家家门窗被烟熏得灰黑。没有围墙的人家,院子就那么敞着,猪圈边上一堆草,一堆破罐子、烂木头。路面也是黑的,因为是碱土,雨后立即变成粘糊糊的黑泥,人们就把煤渣倒在路面上,人们管它叫“碳屎”。路边的小沟里,积着黑色的脏水。

  从街两侧伸出去的小巷,弯曲而逼仄。因为陌生,我如同走进了迷宫。镇上有许多前朝宅院,方石砌墙,门楼俨然,槛下叠阶,但处在四周成片的草屋间,也显不出气派。或有一棵老榆树高过墙头,斜逸在巷顶。鸡在空地的粪堆上刨食,瘦狗贴着墙根游走。因为近海,流风中有淡淡的鱼腥,肚子饿的时候,闻着风就流口水。

  那时候周边的村子都不称涛雒镇,而称“涛雒街”,涛雒人自然就叫“涛雒街人”。评价涛雒人做事场面,说是“街面人”,那自然是见了世面的;反之,有涛雒人刁钻,就鄙称为“街滑子”;少数蛮横无赖者,就是“街痞子”了。因为涛雒有集市,街,即为街市、市场,俗称中就保留了小镇的商业含义。

  

  逢五排十,人们就从四外去涛雒赶集。我常常站在巷口,看西乡的人们从村中经过。推车荷担,背筐挎篮,步履匆匆,粗汗涔涔。西山来的瓜果除了桃杏李子,还有紫皮的榲桲和长着麻点的豆梨。深秋,还有深红的扁柿。新劈的松木柴捆在车子上,或者摞在托子上担着,沿街散发着浓郁的脂香。

  过了村东的河,就是松林岭,岭上又是十里平畴,稻麦青绿金黄。我清楚记得,路左边还立着两座青石碑,两碑并立,上有檐式顶盖,两侧青砖砌框,底有巨石基座,只记得其中一碑竖刻“尽善完贞”四字,肥腴端庄的颜体。这是表彰前朝某位贤德的女人,背后的故事太遥远,早已没有人记得。再后来,碑就被人拉倒了。

  集市就设在涛雒南门外至南店村后的大片盐碱地上,宽平的地面上有大的小的水洼,洼边生长着紫红的蓬菜和灰绿色的碱蒿。人们就背水摆摊,守货叫卖。背人处用高粱秸围成半圈,里边放上一只尿罐。最热闹的当是春节前的大集。农闲时节,要置办年货,要给孩子添置过节的新衣,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办法卖点东西,有的人就扛上一根木棒子。

  市面上全是黑压压的人,吆喝声、论价声、呵叱声甚至吵架声,高喉大嗓,喧闹鼎沸。狗肉盆子、羊肉汤锅,锅饼大如车轮。卖鞭炮的噼里啪啦比着放,“二踢脚”吱溜一声钻上天,立时在冬日的晴空里生脆地炸响,又在远处激起颤抖的回音。远乡来的卖花人,把艳丽的纸花插在垂挂的草帘子上,月季、牡丹、菊花、蔷薇无不逼真。花蕊中还探出两根长长的须子,须头上还做上一只蝴蝶或者蜻蜓。再衬上几片绿叶、几枚蓓蕾。花是春节给女孩子戴的,男孩子只在帽子上插一只红色的绒骨朵,不知为什么,村人称它“腚里歪”。

  最贵重的物件儿,要数卖银饰的了。怕人多挤倒了车子,卖银饰者都在人群外的靠墙处。玻璃罩里铺着玫瑰红的平绒布,银子打制的镯子、戒指、簪子、项圈,带着精致细链儿的长命锁,就放在布上。细看去,银饰上还镂刻出纤细的花纹和图案,在阳光下闪着冰一样的光泽。

  那时候我最愿意看的是打铁。打铁者都在水洼边的避风处,安上炉子风箱,三条腿的木支架上,压着一个秃头般的黑铁砧子,砧子还伸着一根尖长的的鼻子。打铁的都是黑实的壮汉,脸上汗油油的。炉火随着风箱一推一拉,抖着蓝色的毒舌般的火苗。插在炭火里的铁块烧得炽红,然后被师傅用长把铁钳子夹出来,立马放到砧子上,随即,师傅的小铁锤娴熟地往红铁的部位“当”地一点,几位徒弟早已经抡起了大锤准确地击在上面。叮当!叮当!叮叮当!叮叮当!砸、击、敲!轻与重,全按师傅的指令,火星四溅,真是刺激。待到铁器打成,往水里一蘸的刹那,吱啦啦,茫茫的水汽瞬间窜起,淬完火,然后就“当啷”一声扔到地上。

  赶集的人们再忙,回家的路再远,办好年货也要听一会儿评书。说书人坐在高高的马叉上,手里拿着长筒渔鼓,咚咚一敲就亮开嗓子。杨家将、薛里征西、呼延庆打擂台、杨家将演义,都是百听不厌的段子。有备而来的坐在板凳上,随意而来的搬块砖头垫在腚下。随着剧情的展开,人人听得两眼放光、发直,两耳支愣。有入迷者就像中了邪一样傻乎乎地咧着嘴,口水从嘴角上流出,鼻涕过了河浑然不知,脖子前伸如延颈的鹭鸶。不远处有撒尿的地方,有人哗哗地泚着尿,头还往这边扭,身子一哆嗦,边扎着腰带边往回赶。讲到壮士出手,众人皆欣欣;说到奸臣构冤,众人皆咻咻;唱到英雄落难,天地含悲,就有老女人抬手抹泪,有人低声咒骂。

  听着听着,说书人小鼓又咚咚一敲,说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大家一愣怔,就问不讲啦?讲到这里就不讲啦?再讲一袋烟的功夫行不行?说书人就是不讲了,有人就埋怨说,上次在苗家村集也讲到这里,我是专门来接着听的!有人说呼延庆早就该打擂台了,这不是他又故意分了杈。大家满脸遗憾,满心不甘。有人就狠狠地骂道,狗日的,这不是耍他爹吗?!

  集市到了晌午就开始散了,正如《易经》所言:“日中为市,致天下之货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。”满地上是踩压的脚印,到处是烂菜叶子破纸乱草。涛雒和南店的人扛着扁担过来,把所有满荡荡的尿罐挑走。

  从南店到涛雒南门外,是一片相连的水塘,水边生长着密集的芦苇。公路从镇西边经过,西边又是大片沼泽地,因为海水涨潮时倒灌,地里长满耐碱的荒草,荒草间长着一丛一丛柽柳,柳条上是瘦瘦的鬃毛似的叶子,入夏时候就开出穂穗淡紫的小花。细韧的柳条,到秋后被人们割下来,编制筐篮。入冬后,沼泽的积水结成冰,只有一墩一墩柽柳的根茬子从冰面上戳出来。

  这时正值文革初年,我就要到镇上念初中了。

  二

  从南店村向北,走过石桥就进入涛雒南门,其实门早就不存。迎面就是镇上的水产店。花岗岩矮墙,上砌青砖,玻璃门窗,窗外竖铁棂子。每当从这里经过,我们就愿意在此逗留。站在水泥柜台前,看着里边货架上摆售的咸鱼、虾皮子,再看后院里摆放着两排粗瓷大缸,里边腌着萝卜咸菜和豆瓣酱,缸上面用苇席做成圆锥形的盖子遮日蔽雨。虾酱、蟹酱和咸鱼,腥臭味儿馋得我们直流口水,最后,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。

  此时,南门内右侧正在拆除一片老宅,在低矮卑微的草屋群中,仍有一座残存的瓦房高高矗立。一色的青砖,白灰勾缝,顶上是青灰色的弧形小瓦,反正组合出齐整的瓦垄,檐下是成排滴水。正脊起得很高,脊之两端有鸱吻。四条垂脊微微翘起,边际处各立着一排生动的神兽。没过多少日子,老房子就变成了一堆瓦砾。后来才知道,这里就是“山房”。

  山房的主人丁守存,原就是我们村里人。据说,丁守存在此营宅造舍,房屋超过百间,不仅建有家族祠堂,还在院角建了炮楼。涛雒镇在清末,有着要塞般的圆形石头围墙,甚至涛雒的“雒”字,据说还是丁守存所定。这位老祖先,是清代著名军事科学家,先中进士,官至户部主事,后任军机处章京,那就是中央军委,章京,是军机大臣的僚属。

   丁守存,村里至今流传着他许多传说。他少年丧父,母子相依,家徒四壁。或许少了严父的厉教,其人自小顽劣不学。譬如在路上挖坑覆土,让大车轱辘陷下去。又把邻家菜园里的南瓜挖开,填进粪便再合上,南瓜居然生长如初,后来,粪便在人家开瓜时候流进锅里。村中有一老汉怒斥曰,从小看老,日后你要是有出息,我搬出石梁头!殊不知,后来丁守存幡然醒悟,弯木自直,终日手不释卷,学业日进,终于在道光十五年中榜。村人又说,当朝廷来报,前有开道的衙役,后有八抬大轿,一路鸣锣来到石梁头。丁守存的母亲正在村前的地里拾草,哪见过这般阵势,还以为儿子犯了法官府前来捉拿,吓得四肢抽搐,口吐白沫昏死过去。众人连忙捶胸敲背,老太太吐出一口浊痰,这才醒了过来。

  据说,当年痛斥他的那位老汉没有食言,虽然村人几经挽留,他还是搬走了,有说搬到河东岸的松林庄,也有的说搬到了右所,老汉姓黄。

  

  村人只知丁守存为朝廷高官,并不知他精通天文、地理、数学、物理、化学乃至史书经文,为一代通才。《清史稿》言其通天文、历算、风角之术,善制器,时英人犯海,“守存讲求制造,西学犹未通行,凡所谓力学、化学、光学、重学,皆无专书,覃思每与暗合。”在他的监制下,终于造出地雷、火机等。其时,清兵所有的枪,以火绳点燃,在风雨和夜间就显出劣势。丁守存先仿洋枪,以红铜为筒,底粘白药,一击即可生火,并且著书详细叙述原理。咸丰年,他随大学士赛尚阿赴广西参军事。为降贼党,“守存制一匣曰手捧雷,伪若缄书”,“酋启匣炸首死”。在广西期间,丁守存还制造过火药、火喷筒、抬枪。他造出的火炮采用滑车绞架,可以上下左右调整角度。最奇的是,他根据英国的“康格里夫”火箭,研制出金属火箭筒,底下有五个喷管,射程达六百六十余米,烟气迷空,火烧敌营。后来,他和赛尚阿擒拿了匪首洪大全并押解回京。因阻太平军有功,朝廷授丁守存为湖北督粮道、署按察史。

  当是时,国人对西人之技多以鄙薄,甚至耻言西学。正如萧治致所言:“耳不闻金鼓,一旦官出令曰造炮,则司治者仅识农家之锄犁;曰试炮,则药者但见元宵之烟火;而欲精谈勾股,割析毫厘,虽是士大夫亦适适然,惊且怪也。”当年,名将杨芳守卫广州炮台,到任两日,英军就摧毁清炮台两座。夷炮处在风波摇荡的舰船上,清兵大炮固定在陆地上,反而被敌炮击中。足智多谋的杨芳在中军帐里琢磨断定,黄毛鬼子必定在海上动用了邪教妖术。于是,传令甲保遍收马桶、溺器,装上女人的粪便、秽物,放在木筏上,在英舰周围的海面上放下,破他的邪术,遂成为史上笑谈。而丁守存,独悟锁国闭关之沉弊,在天朝文武对西人坚船利炮惶恐无策之际,沉潜研磨,欲借强敌之技克敌救国,那是怎样的眼光!

  为了防范、镇压捻军,朝廷让丁守存回山东办团练。此时,捻军不断劫掠苏北、鲁南一带。为保桑梓平安,丁守存在涛雒镇筑垒营寨,抵御匪患。捻军把夹仓镇攻破,尽抢钱财,屠杀平民三百余众。捻军转而攻打涛雒,只见护城河内堞墙坚固,城门四闭,兵勇有备,兀自岿然不动。捻匪喊叫着攻城,城上石炮连续轰击,声震四野,捻贼死伤甚多,只好悻悻而退,终无再犯。

  丁守存所建的涛雒围墙,不取方形,而成圆形。城开四门,因为西北刘家菜园有唯一的淡水井,又开一水门。南为朝阳门,东为望海门,北为奎光门,西为望岱门。朝阳、望海,取其自然;岱为泰山,取国泰民安之意;而奎光门,则意取奎星。奎星位于天象之北,为二十八宿之一,古人有“奎主文章”之说,又为文官之首并且主宰文人学士之命运,而且此门正好又与东北方的奎山遥遥相对。奎山三峰相聚,形如笔架,为县境之文峰。四门各建城楼,墙有堞雉,两门中间又各建两座哨楼,人守其上,全无盲区。看古镇当年的规划图,从中心的十字路通到四门,在门内全都往右一拐,既有缓冲,也有风水上的含纳之功。而唯有望海门却是街衢直通,并且门里还有广场。想在黎明时分,海水泱泱,日出扶桑,田地里、水塘里和护城河里,浮起淡蓝色的轻雾,被透亮湿润的阳光映照得明红微紫,光线又平射到弧形的石头墙上。大门敞开,真也是千门万户曈曈日,小镇沐浴在安详宁静的气氛中。

  丁守存高官厚禄,其二子皆中进士,但门丁似乎不旺。晚年,想过继个儿子,但女儿反对,便说动母亲让父亲纳妾,于是,丁守存娶车沟村少女为小,六十岁时生一子,因为行三,人称“三大人”。然而这“三大人”资质平平,非常抠门儿。怎么个抠法,今已无据,村里只留下一句歇后语:“三大人的钱,一个钱是个钱。”丁守存身居庙堂,又出仕湖北,却未忘怀乡里。我们村里的学堂,就是老人家出资所建。既作为祠堂,又作本族私塾。延至百年后,我少年发蒙也在这里。不大的四合院,堂屋三间,清代民居样式。三层石阶,青石砌到窗台,粗棂子方窗,窗楣宽平。两扇厚厚的板门上镶有铺首,门楣上四个门簪,上雕福寿。六间南屋则是现代风格,清水砖墙,玻璃门窗。屋顶青色洋瓦,高脊是用小筒瓦构成铜钱图案,大概取书中自有黄金屋之意。院子里两棵银杏树,早已粗如瓦缸。大的一棵被伐倒后,为全庄的学生做了课桌,细腻的桌面涂上桐油,淡淡的柠檬黄光可鉴人。余下的一棵形如殿柱,上分三枝后又生发枝柯,绿叶繁密,上有喜鹊营巢,终日喳喳鸣叫。至深秋,扇形的叶子变成明黄色,饱满的果实簇簇下垂。冬雨濛濛,无数黄叶簌簌离枝,铺在大树周围,均匀地盖住了不大的四合院,如同金甲,甚是惊艳。

  丁守存故居,据说在村庄靠西偏北。村西一处池塘,就因他建宅挖土而成。但在他告官返乡之后,却因为村子太小,把官宅建到了涛雒。当年村里人谈及,还叹息曰这村子容不下他那样的大官,如果当初山房就建在这里,咱村恐怕就是镇了。

  遥想当年,丁守存住在涛雒他的宅院里,黑漆大门红漆牙边,墙内楼舍俨然,庭院深深。堂下几案,两旁官椅,错彩的屏风,镂刻的轩窗。院内花木扶疏,池中莲荷盈盈。老先生站在门口抬起头来,西南诸峰,林壑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,那山下有他曾经生活过的村庄石梁头。他以“山房”取名,除了回归田园之愿,还有恋乡之心。他出身于垄亩,交迫于饥寒,发迹于开科,贵富于皇恩。回想四十余年宦海生涯,尤其在武昌城的官衙里,他头戴红顶子官帽,后插长翎,足蹬朝靴,官服前后胸绣着补子,按大清制,四品官员补子上绣着大雁。他日理万机,夙兴夜寐。闲暇时,登上黄鹤楼,看远山排闼,大江西来,苍茫云烟里黄鹤杳然。他也曾随曾国藩围剿太平军,颦鼓动地,刀光剑影。官场厚黑,他未必不厚黑;战地血腥,他也参与了血腥。

  岁月蹉跎,今天他也成了林泉之人。老先生一袭青衣,瓜皮小帽,背后的长辫子多了枯白头发。一壶老酒之后,面色微酡,他可以捻须吟诗了:

  “昔住石梁头,今移涛雒口。归家理钓丝,因名石涛叟。薄宦四十年,世路坎坷久。老去赋遂初,寻我鱼樵友……秋登白玉粳,冬酿黄花酒。春夏海潮生,鱼鲜处处有。大嚼招亲朋,开怀醉一斗。园摘故后瓜,门种先生柳……”

  三

  又曰:“而我羁世网,宦梦犹营营;所历多危险,幸复保余生。”他终于认识到,“一命亦足贵,何必驾公卿。一经亦足守,何必恋簪缨。”言外之意,当官没意思,真是没意思,官当得越大越没有意思。可是,他要是不读经,怎么会登科?他要是不当官,哪有这般闲雅富贵的余生?老前辈这是说“恣话”!

  出北门,西北行,沿路依然野塘丛苇,水边偶有粗大垂柳,日照第五中学就坐落在北岭上。乱石垒成的围墙内,高树繁阴,红瓦屋顶,从围墙内矮矮地露出。小时候到涛雒七村走姑家,村子离学校不远,我就站在开着紫花的苜蓿地头,远远地看着五中的校园,那是涛雒的最高学府。

  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日子,五中的学生到我们村子演出,小伙子帅气,姑娘们水灵灵的漂亮,张口都是“蛮吱吱的”普通话。到底是镇上的中学,就是不土气!

  

  我们背着煎饼和书包走向五中,作为初中十级的新生入校。从木制的大门进去,玻璃门窗都刷着绿漆。花坛盛开着月季,还有盛夏才开的紫薇。路两边的大树,宽掌般的叶子,枝头悬着肉丸子大的圆球,躯干上有鳞状的老皮,老皮干枯后就剥落下来,留下微绿的斑痕。问老师才知道,这是法国梧桐。就是不一样,连梧桐都是法国的!

  我和伙伴们总是新鲜地在学校里转悠,这是我置身其中的最大院落。两条南北路,把校园分成三块儿。东边,两排大瓦房,前排教室,后排学生宿舍,最后一排住老师。再后边就是平坦的运动场,西边,又是三排瓦房,前两排是教室,后一排是学生宿舍。中间区域,迎着大门对着花坛,只有一排瓦房,是办公室。办公室后面一片小树林,树林后边的空地不种蔬菜,总是麦子玉米。麦地边上建一排鸽笼似的小瓦房,也住着老师。西边瓦房高出许多,那是学校卫生室。食堂在最后边,东窗口为老师做饭,屋内一口大锅为学生煮菜,但没有人吃得起,大锅就生了锈。后面有隐蔽的小院,左右围墙。校园西北是一片菜园子,由校工们管理,菜畦整齐,豆棚瓜架。

  园东侧是水井,井口安着水车。这水车早就被废弃,留到现在也是半个文物,在此我要多写几句。四根粗硬的木头做成井字形平床,放在井口上。水车轮盘用生铁铸成,四周辐射出牙口,竖按在轴上。铁链子卡在轮盘的牙口上,一边垂进井里,一边伸进井下的铁筒子。白洋铁卷成的筒子分成节,节与节的结合部用螺丝拧紧,中间垫上胶皮圈儿。铁链子,按节裝有小铁盘,两层铁盘间夹着红色的橡胶片儿,粗细正好和铁筒子相当。把笨重的铁头安上,再横插进一根长木杆子,两边各有几个人推起长杆围着井口走,好像拧着水车的脖子,于是齿轮咬着齿轮传动,齿轮又带动轮盘,轮盘拉着铁链子哗啦哗啦地转,井水就顺着铁筒子被拉上来,筒口上安着一个窄窄的铁簸其,水从铁簸其泻出,流进菜园里。

  我们喝的就是这里的水,井水清冽而苦涩,但是苦也得喝。

  建水塔是后来的事,水塔用石臼所的花岗岩砌成,粗圆突兀。我们私下里笑着说,这是鬼子炮楼,老卢就是日本大佐,因为老卢管水。

  入校后四个班级开会,会前先教歌,教唱的是电影《英雄儿女》中的插曲。教之前,盛辉老师先唱一遍。词曲怎么优美就不说了,村里的孩子,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老师而且还有阳光般灿烂的嗓子。“风烟滚滚唱英雄,四面青山侧耳听”———同学们的眼睛立时直了,愣了,人傻了,像过电一样酥麻了;“晴天响雷敲金鼓,大海扬波作和声”———我们头上蓝天白云,远处就是扬波的大海;“人民战士驱虎豹,舍生忘死保和平”———盛老师的歌声闪烁着,颤动着,从树下高亢地飘起来,变成回音在树梢上缭绕。直到唱完副歌,大家立即鼓掌。可是等到教唱的时候,大家的嘴是张开了,声却不敢发了,全都害牙疼一样地哼哼。

  于是,每到周六和周日,我们都从涛雒南北街上经过。听到两边的农家院里,传出啪达、啪达又笨又慢的声音,那是在打草包子。操作者多是女孩儿,她们用脚左右踩动底下的木板,通过传动拉杆,把一根根稻草反正拉进扯紧的经线里,据说一只草包子能卖五分钱。街上就有推车和驴车运着成垛的稻草。灰青色的驴,吃劲地拉着满载的拖车,走得很慢。有时候空车过街,毛驴四蹄敲路,拉出一溜黑色油亮的屎蛋,碎了,露出里面的黄色草渣。

  

  镇上有邮电局,在礼堂前边路西,就半间屋,青瓦,门右边立着一个粗圆的墨绿色的邮筒。进门就是高高的柜台,门后的桌子上放着浆糊碗,里边插着根细木棍儿,人在这里粘信封。浆糊滴在桌子上,干了一层,没人理它。有老嬷嬷进来,买了8分邮票,仰着脸迷茫地问,同志来,贴哪啦?里边的男人正忙着盖邮戳,柜台振出咕咚咕咚的闷响。他头也不抬地说,方框,没看见信封上有个小方框?红的!邮票贴在方框上,老嬷嬷还不放心,说这是寄给俺儿的,不会寄瞎(丢)了吧?里边的人抬起头,说寄瞎(丢)了要邮局干什么?你儿在哪里?连邮票也不知贴哪儿的老人,却把儿子的地址记得透熟:黑龙江省建三江,防字209信箱。里边的人又低头咕咚咕咚地接着盖,边盖边说,七星农场,不远,也就几万里路,你给他送去吧!老嬷嬷知道不是好话,反倒慈祥地笑了,随口骂了一句:你那骚猴。

  作者:著名散文家 山东散文学会副会长 丁建元

  文章节选自《火烧云》(人民邮电出版社)一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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